早晨醒来的时候,海水映着阳光闪闪发亮。
宁静致远。
蓦地,海鸟清亮的鸣啼被沉闷的长角压过,紧张急促的鼙鼓声中,传令兵飞速奔入守阳关将军府。
“报——有敌袭!”
怀抱美人,方才自梦中转醒的振远大将军闻言,从床上一跃而起,随手罩上外衫便往城楼赶去。
“速召各级将领至指挥府,敌情紧急,延误军机者,军法处置!”振远大将军跨出将军府时,向尾随的传令兵命令道。
“是!”传令兵授命而去。
城中气氛紧张,有胆小的民众已经在收拾细软,准备随时逃命。
城楼上,守城兵士紧而有序的备战。振远大将军站在最前端,遥望即将到来的侵略者。
他目光所及的地方,渐渐扬起了满天尘沙。
“海子,你在做什么?”守阳关中,一间极普通的民房内,年过半百的老人拄着拐杖,问他忙碌的儿子。
“爹,有敌袭!”他的儿子一边继续收拾细软,一边回到。
“我听到战鼓声了。”老人顿了顿,“我是问你,在做什么?”
“爹你别添乱了!我把东西收拾了,咱们才好逃命!你……”他的儿子转过身,却被老人眼中透露的情绪震住,一个字也再无法说出来了。
那眼神里,包含了责备、痛心、失望、愤怒、悲伤……每一种,都像一块巨石,压在他的心里,让他难以喘息。
“爹……我……”他干涩的开口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老人只是看着他,良久,才将目光转向他手边的细软,轻轻的叹了口气。
“哎……”
老人默默的转身,拄着拐杖,慢慢地出了门。
“你走吧……”
老人的声音和关门声一起传进了他的儿子的耳中,前者沉进了心里,后者飘进了风里。
“爹……”
“大将军!”
振远大将军一进指挥府议事厅,房里众人立马起身行礼。
“坐!”振远大将军虎目扫过众人,很好,全部都在。满意的点点头,他坐上主位,沉声道:
“皓月建德大将军,尉迟炳灵,率军二十万至我守阳关外三百里处扎营,不日便要攻城。我守阳总计五万精兵,而援兵,最快也要十日才能赶到。”他停了停,才续道:“诸位以为,我等当如何与皓月周旋?”
众人沉默,无人应答。
五万对二十万,坚守十日,其实并不难。但前提是,领军的不是尉迟炳灵!那个自二十三岁成为建德大将军以来,二十年间从未吃过败仗的军神。
“怎么?怕了?”振远大将军语气冰冷,眼神如刀。
“大将军,非是我等怕了他去,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?什么只是!军人的字典里,只有命令、服从与战斗!你们别忘了,在你们身后的,是你们的家人!是百姓!是国家!收起你们的只是,我现在要的,是对策!是保家卫国的将士!不是未战先怯的懦夫!”
振远大将军的话掷地有声,屋里大多数人都垂下了头颅,他们感到了惭愧。因为他们的确害怕了。
“哼!军神,不败,那是因为,他二十年来从未遇到过我!你们都给我好好思考对策,我出去一下,等我回来时,你们若还是像刚才那样……哼!”他没有把话说完,只留下一声冷哼和一个冰冷的眼神,便拂袖而去。
良久,屋里才传出细碎的谈论声,振远大将军站在议事厅外一颗大树后,终于对赢得这场战役,有了些信心。
是的,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,他又何尝没有害怕?
但是他绝对不可以表现出丝毫的胆怯。因为他是大将军。
生于安乐,死于忧患。
想起昨夜的春宵帐暖,他苦苦一笑,大将军……连博望啊连博望,你也不过是个被虚名腐蚀的俗人!
他又看了看议事厅,转身出了指挥府。
现在已经不是清晨,太阳早已脱离了海平面,升到了高高的蓝天之上。
阳光下的海面却依然闪耀。
一个老人,拄着拐杖,站在并不凛冽的海风中,眺望着那一片铺满碎钻的蓝色。
深深浅浅的蓝色,宽宽窄窄的排列,简单的组合,却拥有无穷的变化。老人看着,眼里涌动的,是不舍,与眷恋。
然后,他慢慢坐在了海滩上。
连博望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见到了这个老人。
一个只是背影,便让人生出无尽哀伤与孤寂的老人。
他的心抽了抽,本想就此离去,却听见了自风中传来的,低沉喑哑的歌声。
……
“……风哟,轻轻的吹;云哟,静静的随。渔家的姑娘手儿巧,织网盼郎归……”
“……风哟,轻轻的吹;云哟,静静的随。渔家的男儿属于海,夕阳伴他回……”
……
等连博望回过神时,他已经站在了老人的身后。老人停了歌声,正转头望着他。
他不好意思的笑笑,坐在了老人身旁,让他与他的交谈不至于那么辛苦。
他问已经转回头看海的老人:“老人家,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?”
老人回头平视他的双眼,干枯的眼眶中,是一双浑浊却平静的眼睛。
就像,前方的大海……
“我,不想走。”老人说,“不想,走。”
连博望虎躯一震,故作轻松地问道:“走?您要去哪?”
“要打仗了,我不想走……”老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些朦胧,像自言自语的梦呓。
连博望眼神骤冷,还没打,便有人要逃跑了吗?
但转念又释怀了,逃离,这是大多数人面临危险时的本能反应。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?毕竟,谁愿意将仅有一次的宝贵生命,交到别人手中?若他不是大将军,若他也只是万千平民中的一个,他,会不会逃呢?
“老人家,你应该走的。打仗,是年轻人的事。”连博望轻轻的说。
“走?我要去哪?”老人看着连博望的眼神里浮出些许茫然,他回首看着那片深深浅浅,宽宽窄窄的蓝色,重复道:“我要去哪?”
连博望轻笑,“当然是去安全的地方。”
“哪里,是安全的地方?”
连博望怔了怔,才道:“没有战争的地方,就是安全的地方。”
老人笑了,那是一种看透红尘的苍凉的笑,“人生就是战场,哪里,没有战争?”
人生就是战场,哪里没有战争?
人生就是战场,哪里没有战争!
连博望被彻底的震慑了。
老人继续看着大海,说:“我从小在这里长大,我的妻子、儿子、儿媳,甚至孙子,都生长在这片土地上。我们靠出海打渔为生,是大海养育了我们,我怎么能离开她?怎么能呢?”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飘渺,“这里,是我的家啊!既然哪里都有战争,哪里都不安全,那么,我为什么要离开?”
连博望低喃:“可是留下,也许会死。”
“谁不会死呢?死不可怕,但死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,灵魂无法寻得归宿,那才是,真的可怕!”
“老人家……”连博望说不出话,老人的话让他无从反驳。
“年轻人,你看,这海漂亮吗?”老人指着海,轻轻的问。他并没有等待连博望给出答案,自顾自的接着说道:
“看了一辈子的海,我看出了一个道理。人啊,就该像海一样。虽然只有一种颜色,却让人怎么都看不厌。她的宽广,不是为了向天地炫耀,而是为了包容大小河川。她的狂躁,不是因为任性,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。我们总有一天都会化为腐朽,但我希望,腐朽的只是我的身体,我的灵魂,要永远陪在她的身边。”
连博望的眼眶有些湿润,他起身,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。
“老人家,对不起……”
“年轻人,你并没有做错什么,不用和我道歉。事实上,我的儿子也叫我离开呢!”
“那老人家,你现在坐在这里是……”连博望心里很愤怒,难道他的儿子竟然抛下他一个人逃走了?!
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,老人摇摇头,“是我让他走的。我说过,我不会离开这里,我坐在这里,是在等待最后的结局。”
“最后的结局?”连博望有些糊涂。
“战争的结局,以及,我的结局。”老人说,语气铿锵坚定:“胜,我便回家;败,我便回归大海。”
连博望看着平静的老人,终于落下泪来。他双手紧抱成拳,向老人许下承诺:“我,连博望,一定会守住这片土地!一定会!”
然后他转身,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回走,身后依稀传来老人带着笑意的话语:
“嗯,我相信你!”
很多年以后,当连博望带着无数荣耀功成名就,卸甲归田的时候,他的一切,都成为了传说。
守阳关内,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多年,有幸经历那场战役的人们依然无法忘记,那抹坚毅的城墙般巍峨的背影,以及胜利后的欢呼。
幸存的士兵与得到平安的百姓载歌载舞,而那处于风头浪尖的英雄,却仅仅是望着远方波光荡漾的海面,轻声呢喃:
“老人家,我做到了,你可以回家了……”
夕阳斜挂,蓝色的大海被铺上了一层金红的薄纱。
曾经的振远大将军拄着拐杖,慢慢的走在海滩上。一步,一个脚印。
他的身后,是一块刻着“海之魂”的巨石。那石头的模样,像极了一个盘坐观海的老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