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瘸子娘

8月梧桐 · 发表于 2022-3-14 11:43:04

我的瘸子娘

我的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，因为她左腿有残疾。
一两岁时，我在地上奔跑撒欢，她就追赶不上我了，我常常把她落在后面，只远远听见她阵阵急呼:“敏儿，小心摔倒，敏儿！”
小时候我很黏她，经常从老远跑去扑进她怀里，我的娘总是站不稳，好多次都被我小小的身躯扑倒在地。娘不怪我，还笑，我也格格笑。
不知什么时间起，我开始讨厌她了。
我讨厌她送我到学校门口，每次快到学校门口我就开跑，然后摆摆手让她回去。每天放学，我总是一个人走，娘也很识趣地在僻静的转弯处等我，手里拿着饼干或水果。我几乎是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零食，看也不看她一眼，边吃边跑，想和她保持一段距离。
   可是，尽管如此，几乎所有的同学还是知道了我有个瘸子娘。一天，下着大雨，我正愁着放学没有雨伞，我的一位同学拿着一把伞匆匆跑过来对我说:“这是你跛子娘让我交给你的。”同学们纷纷看着我，顿时，我的脸上“腾″地一下，升起一团火！我的皮肤，血管，五官甚至每根毛发都在发烫，我总觉得他们在笑我，还笑得很放肆。虽然我知道教室里并没有人笑，他们也是很自然地看着我，可是我的那种被人耻笑的感受很强烈！我讨厌地看了那同学一眼，讨厌他用如此高的音量说话。我一把夺过雨伞，几乎是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，径直走开了。
不只是同学，连老师和校长都知道！一天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，给我一个信封和一个新书包说:“学校知道你们家困难，这是两千元的慰问金，拿回去给你娘。”老师没有提及我父亲，因为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因生病瘫倒在床，全身动弹不得，他不会用钱，家里所有的大小事都是娘在操持。
我知道娘很辛苦，但我讨厌她一瘸一拐来学校的样子。有时我甚至忧伤地想，街上那干部的漂亮女儿或者超市那甜甜的阿姨是我娘就好了，甚至那满脸雀斑的阿兰做我娘也行，至少她身体康健走起路来昂首阔步。可是我知道，我叫她们的娘，她们也不会应，甚至会嘲笑我傻，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得！
   我陷入了痛苦之中！
终于熬到了高中，我终于可以远离家乡，远离我那瘸子娘了！
我那昔日的忧伤被新校园的芬芳和新同学的如花笑靥赶走了。我的一切都是健康的，我的皮肤泛着红润，我的头发散发着玫瑰花的清香，我的眼晴装着绚烂多彩的大世界，那世界里装有野花，有奶牛，有书香，有霓虹灯，唯独没有装我的瘸子娘。我以为，我已经快把她忘了。
   有一天，我竟然梦到她了！
   梦见她又顶着大雨一瘸一拐给我送伞来了，她湿着半个身子，鞋子里的水冒着泡儿，头发和眉毛浸了水，贴在皮肤上，有的嵌在了皮肤的皱褶里，眼睫毛沾了水也耷拉着，那眼神却很锐利，锐利地在人群中寻找我。我垂下头，在人群的缝儿里看着她。我看见，她寻找我的那种焦急的眼神，就像小时候我生病时看我的眼神。一阵风吹来，那是车飞驰后带来的夹着雨水和泥浆的风，娘没站稳，身子晃了几下，"当″的一声朝左边重重栽倒在地。我来不及细想飞奔过去，扶起她，大声地喊叫:“娘——！”却怎么也唤不醒我的娘了！我又使劲地摇晃着，娘的眼始终紧紧地闭着，脸上的褶子一条一条从她的眼眶散开延伸着，娘瘦弱的身子在我怀里就像一个空空软软的口袋垂着。我居然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起来，我的眼泪如同那哗哗下的雨，股股成河。
醒来后，我的枕边一片湿。我发现，在我身体的某一个角落，深深地装着我的瘸子娘，在我身体的某个细胞深处，深深烙着我的瘸子娘，两月不见，她来到我的梦里！
白天，我都有点开始思念她了，但我不敢确定的是，当她真的出玩在校园时，我不嫌弃她，而是激动地扑上前叫一声“娘——”。
娘在我读高中后从未来过我的学校，同学们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跛子娘，总是拉着我的手说：“敏敏真好看，你一定有个漂亮的娘。”我点头又摇头，我必须承认，我在外形上遗传了父母所有的优点，可是品行上却远不及我的娘，至少我曾经真真切切地嫌弃过我的亲娘。现在，我会经常想像我与她在校园相遇的情景，我会不会避开她？会不会假装不认识她？也许，我真的会扑上去激动地叫一声——娘！总之，我不会像以前那么厌恶她了！
我的成绩很好，科科优秀，在学校小有名气。一次，校长拉住我说:“你娘来了，在我办公室！”
我一惊，我娘来了？她怎么会来？我激动又惧怕，我激动梦中的娘真的来了，惧怕的是，我不敢肯定我的自尊里装有娘！校长室里的声音很响亮，只听校长说:“您是伟大的妻子，十几年如一日照料瘫痪的老公，您也是伟大的母亲，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儿！您的事迹我在电视上看见过，县长都亲自嘉奖了您，您的访谈节目，我也看过。我们学校了解到您家的一些具体情况，给您女儿作了学费及餐费等的减免，需要您签字。同时，这是我们全体老师捐的一点心意，望您笑纳！”我不敢确定校长是不是在背台词，但减免签字是真的，那厚厚的信封也是真的！
读初中时放月假回家，偶尔会有一些叔叔阿姨或穿白大褂的医生来我家，至于具体做什么，娘从来不细谈，只知道给我父亲检查、做治疗后就走了，每当这时，娘总说:“去写作业，这里有娘！”
娘被县长亲自接见，我的娘从未谈起！有娘的专题访谈，她更是只字未提！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，相隔这么远的人都知道了，我却浑然不知！
我突然惊愕于我的无知与愚蠢！
门开了，娘出来了，一瘸一拐地出来了，她下梯坎的样子很费劲，每走一步都要把自己的影子踩碎了的样子。我站在树下看着她，娘用余光也看到了我，因为我看到娘的眼神朝我这边闪了一下，可是她又好像没看见我似的，瘸着腿疾步朝前走。
两月不见，娘的腿瘸得更厉害了，宽大的衣服罩着单薄的身子，在风中荡漾。
我鼻子一酸，忍不住叫:“娘——”声音在风中细软而绵长，夹着咸咸的湿润。
娘怔住了，回头了，咧嘴笑了。
“娘——！”我再次响亮地叫了一声，朝娘飞奔过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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