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心

8月梧桐 · 发表于 2022-2-23 21:49:39

母亲的心
平时母亲在家，寡言少语。
今天母亲的话特多，她絮絮地说着。我说:“妈，平时您累着了，今天我们几姊妹都回了，这顿年夜饭，你就坐等吧。”
可母亲说，她要在这里加柴烤火。烤火是假，能与我们叙上话是真。往灶里添柴，在这个冬日里，是最温暖的差事，我们都不与母亲争。
灶火呼呼地燃烧着，火苗和烟一齐窜出来，弥漫在灶孔上头挂着的猪肉和香肠上。母亲望着被熏得金黄的一块块猪肉和一截截香肠，咧嘴笑，露出光秃秃的牙床。没牙不关风，一沫口水顺着嘴角流出。妈是老了，执拗得很，叫她安假牙，她说：“假牙再真也是假的，不合我的牙床。”
平时母亲一人守着老家，陪着她的，是那大黄狗，老灰猫和圈养的猪。
几番叫母亲不喂猪，母亲却坚持要喂，她说:“我喂惯了，再说过年时，你们几姊妹也能吃上土猪肉。”
杀猪的那天，母亲在猪圈前呆了很久。猪在院坝里嚎叫，母亲却没出来，她在灶前不停地加柴，不停地传火，把火烧得很旺，一句话也不说，以致锅里沸腾得不行。我说:“妈，火小点。”母亲似乎没听到，漠然地往灶里猛加柴禾。火光在她的眼眶里跳跃着，眼眶好象变得晶莹起来。这与之前给我们打电话，告之我们要杀年猪时的兴奋大相径庭。后来我听说，妈最稀罕她的猪了，走人户也舍不得歇晚，怕猪挨饿，更怕饿瘦了，我们几姊妹分得少。
白生生的猪肉挂在屋檐底下，鲜肉的香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孔。
母亲出来了，她一块块地抚摸着，嘴角嚅动着，仿佛在与昨天的伙伴对话。忽然，母亲高兴地说:“今年多做些香肠，你们爱吃。”
于是，我们便铺开了摊子做起香肠来。洗肠，切肉，拌作料，我们不会做，全听妈吩咐。妈叫烧火，我们就加柴，妈说用水，我们就舀水，妈叫宰肉，我就“噔噔噔”地乱宰。惹得妈笑嗔：“你这个鬼女，宰得肉到处跳。”我们也笑。
盐、味精、酱油等作料备齐，开始拌作料了。只见妈在肉盆里来回地搅动，很灵活。妈虽老了，可干起家务活绝不输我们这些年轻人。妈把肠衣的一头系紧，用矿泉水瓶做个漏斗，用另一头的肠衣套住，递给我们说：“往里灌肉！″我们学着灌，她就看着我们笑，笑得合不拢嘴，笑得忘了手中的活儿。
母亲不停地加柴，灶里的火很旺，灶孔上的熏肉“嗞嗞”地发出声响，还不停地滴油。
母亲看着那快熏好的肉和香肠说：“春节后，你们几姊妹把这些都分了吧。”我们说:“得留些您吃啊。”母亲说:“我这光牙巴，怕是吃不下。”我们说:“还是装上假牙吧。”没想到母亲面露愠色:“都说了，假的真不了。”
锅里热气腾腾，我揭开锅盖，蒸笼里的香肠，腊肉，粉蒸肉，血豆腐，燸米圆子一并散发出香气。我们齐说:“真香！”母亲的嘴角挽得更高了，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，在火光的映衬下，像一朵盛开的红菊儿。
弟弟嗅着香也进了厨房，一看满笼的大碗，抢着要吃。母亲说:“三儿，媳妇儿落实没？媳妇儿要找实在的，光模样俊不管用，适合的才是最好的，就像我那假牙，看起好，安上难受……”妈还想说，却被弟夹来的一块烧白堵了嘴。弟笑着说:“妈，放心，对您不好的媳妇，再乖都不要！”
母亲一直絮絮地说着，说到了自己。
她说，自己出嫁时，外婆教导她:自己的娘放在耳朵边，别人的娘喊在口头边。与自己的娘过一阵子，和别人的娘过一辈子。对人家的娘更要肯喊肯叫。每逢奶奶过生日，一大早，妈就会煮两个鸡蛋，端到奶奶床边，先磕一个头说:“母，今天是您生日，吃了蛋，福寿延绵哈。”中午就备好饭菜，全家人围着奶奶吃。
听到这，我的心不由一颤。
母亲过生日，我们姊妹仨总以路途遥远或工作忙为借口很少前往，只给她寄钱叫她自给儿买礼物。每次母亲都强调:“不要寄钱！不要寄！”我们以为母亲为我们节省，就说:“千万不要节省，该吃吃该喝喝，没钱了再寄！”我已忘了，母亲光牙巴，根本吃不了多少。母亲听了，就沉默。当时我猜想，电话那头的母亲一定是被我们的“孝心”感动得说不出话来。
现回想起母亲杀猪时对猪的不舍，想起平时寡言的她现在却不停唠叨，想起母亲常常打来电话却又无话可说，想起只要我们回家，她就笑得嘴角直流唾沫，我们给她揩，她就自嘲:“没牙不关风！”想起……
其实，母亲要的，不是钱，是陪伴。
母亲还在说，说完了自己，就说村里的趣事。
正说着，小妹领着孩子进屋了，孩子一进屋，扑通跪在母亲面前，奶声奶气地说:外婆过年好！母亲笑着拿出厚厚的红包递给外孙女。小妹正欲推却，被母亲一拍手说:“这叫‘压岁钱’，收了来年才健健康康，平平安安。每个小辈的都有，看——"母亲说完，从上衣里掏出一大叠厚厚的红包来。我们平时给母亲寄的钱，原来她一直存着。我的心不由得又疼了几下。
外面爆竹脆生生地响着，我们手捧红包，围着母亲笑，笑着笑着，就笑出了眼泪。

来自安卓APP客户端